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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,整日里与母鸡和鸡蛋打交道。这是姥姥一家人的营生——鸡蛋1块8毛钱一斤,一天能卖上五六十斤,可比种地挣钱多了。在雪糕2分钱一根、饼干6毛6分钱一斤的年代,姥姥家是村里出了名的“万元户”。我妈说,当年她可是班里为数不多的能每天蹬自行车上学的孩子呢。
50年代的辽宁锦州农村,没有直溜儿的大马路,全是只能并排过一两个人的小胡同儿,更没有宽敞明亮的“北京平”。姥姥一家人挤在两间石砌的小土屋里,石头是河套边捡的,房顶是秸秆铺的,防风不防雨,雨季来临前,如果不提前用泥全抹一遍,屋里准保漏雨。
姥爷算是村里罕见的“文化人”,五官端正、身材清瘦,长年穿一套洗得发旧的中山装,在村小教孩子们读书;姥姥是个传统农家妇人,喜欢将长发挽在脑后簪住,时刻转悠在锅台灶碗边,负责家里的一切活儿计。
姥姥和姥爷一共生了3个孩子,大姨出生于1953年,从小懂事听话,上孝顺父母,下照顾弟妹;舅舅比大姨晚9年出生,是全家的宝贝疙瘩,与舅妈结婚后生活顺遂,并育有2个女儿,可惜30多岁时不慎从屋顶上跌落,此后瘫了炕、离了婚,大部分时间都由姥姥照顾;我妈是老小,生在1968年,当时家境好转,她无忧无虑地长大,性格活泼开朗,后来遇到了宠爱她一辈子的我爸。
当年我妈上初中时,每天都会蹬着她的自行车,经过村东头出去,骑1个小时左右去学校。我爷爷家正好就在村东头,我爸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一个扎着两根油汪汪的大辫子、有着大大眼睛的漂亮姑娘路过家门口。我爸对我说,后来他亲自带着媒人上门向姥爷提的亲——我对此丝毫不惊讶。当然,这是我爸悄悄告诉我的,他时不时地惋惜我样貌平平,竟然没继承到我妈的半分美貌。
新婚后,我爸妈就在离姥姥家不远的位置安了家,1992年有了我。那时大姨39岁,结束了两段婚姻后,独自带着10岁大的表哥长期寄居在姥姥家。我爸妈工作十分忙碌,我从小天天就跟在大姨屁股后面,朝夕相处,与大姨感情深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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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5年,20岁出头的大姨也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,姥姥家的门槛都快被提亲的人踏破了。在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的年代,从小老实听话、温顺善良、不爱去学校读书的大姨,整天跟着姥姥房前屋后、田间地头地干活,“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”深深地种在她的脑子里,所以她对自己要嫁个什么样的男人,毫无想法。
姥爷做主,为大姨千挑万选了一个种田为生、家境贫寒、幼年丧母、看起来老实本分的本村男人。他想着:男方家里务农,必然踏实肯干;家境贫寒,必然勤俭节约;幼年丧母,必然早早懂事。那个姨父给了姥姥家200元礼金,大姨带着钱和两床陪嫁被褥,很快便在姥姥家附近结婚盖房。
可在婚后,丈夫不复之前的勤快,好吃懒做,染上了抽烟、喝大酒的毛病,经常酒后摔杯砸碗,后渐渐发展成家暴。起初,大姨不敢给娘家人讲,怕姥姥姥爷担心,每天见姥姥时,都会小心翼翼地掩藏住身上的伤痕,还真愣是没人发现。她开始还幻想着,时间久了,日子能慢慢变好。可是时间久了,情况丝毫没有变化,大姨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,终还是萌生了离婚的念头。
大姨鼓足勇气、下定决心把自己被丈夫家暴的事告诉了姥姥姥爷,希望家里能为她做主。令她绝望的是,当时农村的老人普遍秉持着“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”和“家丑不可外扬”的观念,姥姥姥爷坚决不同意她离婚。于是,无奈的大姨继续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。
之后的两年,大姨经常带着满身伤痕回娘家,哭诉自己的委屈和痛苦。开始,姥姥总以“谁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”“忍一忍,一切都会好的”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”等车轱辘话劝说大姨隐忍下去,但眼看着大女儿的情况非但没有变好,反而愈演愈烈,姥姥的内心也动摇了,心疼女儿的她开始游说我姥爷。
1977年,在姥姥和大姨母女俩一遍又一遍的声泪乞求下,姥爷终究是软了心肠,同意大姨离婚,并把她领回了家。才24岁的大姨回家后变得自卑、胆怯,很长一段时间都从婚姻失败的阴影中走不出来。姥姥家里原本的2间屋子,一间住着姥姥姥爷,另一间勉强挤着15岁的舅舅和9岁的我妈。姥姥心疼大姨,特意请人在院子里专门又为她盖了间小屋。此后3年,大姨都是独自在昏暗狭窄的小屋中度过的。
为了不成为一个累赘,大姨主动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计。每天凌晨3点不到,她就起床,喂鸡食、锄鸡粪、捡鸡蛋,在夜色中骑上自行车赶去市里摆摊,卖完鸡蛋后再赶回来给全家人做早饭,之后下地、做家务。一年四季,寒来暑往,她没有个休息的时候,如果赶上鸡瘟,她几乎是跟鸡住在一起,整夜整夜地配药、打针。整整3年,大姨兢兢业业,将所有收益尽数上交,心甘情愿地为家里做牛做马,只为报答姥姥姥爷的收留之恩。
1980年过年前后,亲戚给27岁的大姨介绍了第二任丈夫,他比大姨年长10岁,是个十分富裕的包工头。在中年男人甜言蜜语的攻势和姥爷见钱眼开的大力支持下,孤单久了的大姨很快沦陷,跟那人处了短短2个月,就迅速步入婚姻。
这次,包工头给了姥爷2000块礼金,大姨再婚后跟着新姨父去了葫芦岛安家,结婚第二年6月就生下了表哥。
可到了表哥1岁大点时,姨父的生意开始屡屡不顺,要么是工程材料出了问题,要么是工人打架闹事进了局子……生意人迷信,姨父不可避免地将这些走背字的事发散联想到大姨身上,怀疑自己取了个“丧门星”。
人不顺心,总要找一个发泄口,大姨再次变成了丈夫泄愤的对象,争吵打架成了家常便饭。但这一次,大姨迟迟不敢动离婚的念头,一是考虑到表哥,怕孩子在单亲家庭里长大,恐怕将来性格会有缺陷;二是想到自己已经离过一次婚,若再次离婚,实在无颜面对亲戚邻居,更何况,姥姥姥爷也必定不会同意。
一个女人身在异乡、不受待见,没有挣钱能力又带着孩子,能怎么办呢?只能小心翼翼地一天天熬着,盼着丈夫看在亲生儿子的面上能对她稍稍好一点。逢年过节回娘家,大姨要假装自己过得很幸福,独自咬牙咽下所有痛苦。姨夫是场面人,伪装得可好了,每次回姥爷家都会带着丰厚的礼品,烟、酒、糕点礼盒、时兴水果之类的。姥姥姥爷也真的一度被蒙在鼓里,为有个做生意的女婿而骄傲——毕竟,在大多数人还在土里刨食的年代,能做生意,就意味着“祖坟冒青烟”了。
大姨再婚的第8个年头,我爸妈结婚了。大姨回来探亲,众人看着35岁的她,脸上皱纹遍布,穿衣打扮都十分拮据寒酸,都觉得她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。后来,我们才知,我爸妈婚后不久,姨父因合伙人携工程款潜逃破产了,家里多年的积蓄给工人补完工资之后所剩无几,为了养家糊口,他只能四处打零工、出苦力。大姨白天带孩子、做家务,晚上面对姨父的恶语相向,偶尔的拳打脚踢,怎么可能过得好?
大姨一被打就会回姥姥家小住,次数频繁,姥姥姥爷也隐隐明白了内情,知道大女儿的第二次婚姻也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光鲜幸福,表哥童言无忌,也时常和姥姥抱怨家里的事——只是,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。
大姨心里明镜似的,自己离过一次婚,父母脸上已然无光,难道还要再来一次么?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,过一天算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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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爸妈结婚那年中秋节,全家人都在姥姥家团聚。6岁的表哥活泼顽皮,逗得大家哈哈大笑,加之饭桌上添了新成员——我爸,姥姥姥爷眉开眼笑、喜气洋洋。
男人们自是免不了喝酒侃大山,喝酒能增进感情,也能酒后吐真言。据我妈后来回忆,姨父先是大谈昔日挣大钱的辉煌,紧接着痛哭流涕地倾诉自己婚后生意上的种种不顺,说到激动处,在老丈人的饭桌上就对大姨破口大骂,说自己娶了个“赔钱货”,“后悔啊”,还斥骂姥爷教女无方。一时间,饭桌上鸦雀无声。我妈先反应过来,火冒三丈,从灶台上操起菜刀就对着姨父,我爸赶紧起身阻拦,场面一度混乱无比。
这场中秋家宴终是戳破了大姨婚姻的窗户纸。闹剧暂以姨父酒醒道歉收场,大姨也没有顺势提出要离婚。我妈打小没受过什么委屈,无法容忍家里人被外人这样折辱,她不忍老实善良的姐姐被这样折磨,私下里问大姨今后的打算。
大姨对着我妈啜泣,说只要能逃离那个家,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,之所以一直瞒着大家,就是担心姥姥姥爷没有能力帮她,反倒又劝她忍耐。前几年我妈年纪小根本指望不上,现如今我妈结了婚,有我爸作倚仗,她自然就敢离了。
探得了大姨的决心,我妈便毫无顾忌了。她和我爸商量好对策后,坐了2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了葫芦岛,找姨父正式谈判,要求他和大姨“财产平分”“他放弃孩子抚养权”“不得打扰母子俩生活”等等。起先,姨父自是不同意,口出狂言、嚣张跋扈,气得我爸当场抄了板凳朝他脑袋拍了过去,立时见了血。有时候武力比道理更有说服力,姨父自知今时不同往日,吓得瞬间瘫软,捂着脑袋连连同意离婚,并保证今后不会出现在大姨和表哥身边。
虽说是财产平分,但是大姨和姨父积蓄无几,和净身出户也没有什么区别。对于我妈和大姨先斩后奏,姥爷起初破口大骂,斥我妈娇纵任性、不顾脸面,扬言家里没地方收留再次离婚的大姨,但最后实在招架不住两个女儿的眼泪,纵是万般不情愿,也还是为无家可归的大姨和表哥敞开了大门。
就这样,1988年年底,大姨带着表哥和寥寥几件行李,在院中之前就为她盖的小屋里安顿了下来。此后,我妈时常带着柴米油盐过来接济大姨,只要有时间,她就会过去陪大姨说说话。
90年代以前,东北农村和城市各自封闭,农民与工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,泾渭分明。农村人只能下地种田、养猪养鸡,希冀老天爷赏口饭吃;市里人则可以在形形色色的工厂里从事各类工作,坐办公室、下车间,按月拿工资,衣着体面,收入稳定。
我出生后,城乡之间的联系紧密了很多,城里纺织厂、鞋厂、玩具厂、啤酒厂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,工厂招工,农村户籍的也能去应聘,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去市里打工,挣钱多,视野也开阔不少。我妈抓住机遇进了一家纺织厂,工作要倒班,我爸和人学开长途车,经常不在家,我就被交托给了大姨。
大姨吃苦耐劳,依旧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。偶尔闲下来,她会带着我和表哥捉蚂蚱,捉够数了串成一串,回家炸了吃,油香油香的,美味极了。晚上睡觉,我最喜欢躺在大姨的床上,一整张黄色海绵垫,厚厚的、很有弹性,翻身时,床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——那是因为床架子是大姨自己拿木头搭的,没请人来打。
姥爷一直对大姨怀有怨气,他一辈子教书育人,最看重脸面,大女儿两次离婚,完全突破了他的底线,他虽然无奈接纳了大女儿和外孙,但怎可能有好脸色。大姨心里愈发煎熬,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床头放了一本佛经,学习佛法、向往西方极乐世界成了她枯燥日子里唯一的慰藉。她常常与我念叨:“今生把所有的苦吃完了,下一辈子就不用受罪了。”
在单亲家庭里长大,孩子总归是和父母健全家庭的不太一样,性格缺陷无法避免。6岁前,表哥最爱赖在姥姥家,早上嘴里含着一口饭就跑出去,在村里呼朋唤友,鸡鸭猪狗都是他的好玩伴,我们平时连他人影都抓不着,唯有下一餐饭点,他才会一身脏兮兮地回来。可大姨再次离婚后,时常对着儿子碎碎念,什么“男人靠不住,婚姻靠不住”“活着真没意思”“下辈子做牛做马,也不做人”……并且,她仗着“单身母亲拉扯孩子不容易”,要表哥对她无条件服从,一旦表哥稍有反抗,免不了一顿打骂。
渐渐的,调皮捣蛋的表哥变得沉默寡言、自卑敏感。7岁时,他曾闹着不肯上学,因为在学校被同学嘲笑“没有爸”。但大人才不会关心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,大姨信奉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,于是表哥磕磕绊绊地读完初中就辍学了。
那时表哥也没有朋友,一直独来独往,完全没有16岁男孩该有的朝气蓬勃。大姨发现了儿子的异样,但自己也疲于应付生活,再加上确实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任儿子去。好在表哥倒没有在家里摆烂,为了减轻大姨身上的压力,他开始跟随大姨一起养鸡、卖鸡蛋、干农活。母子俩齐心协力,6年时间,终于攒下了一点积蓄。
我的记忆里,表哥像个黄牛一般,只知干活,对大姨百依百顺,是村里当年出了名的“孝子”。众人艳羡大姨有这么一个听话懂事的儿子,感慨她将来也算是有指望了。因为表哥,大姨和姥姥姥爷的关系也和缓了许多,母子俩算是苦尽甘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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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晃到了2004年,表哥22岁了,亲戚朋友开始给他张罗婚事。邻居介绍了一个邻村的女孩,虽然家境不好,但是父母恩爱且身体健康,大姨很是中意。她想着女方在双亲健全的家庭里长大,正好能弥补儿子缺爱的童年。对婚事,表哥则毫不在意,只要大姨满意,他和谁都是过日子。
很快,大姨主张着儿子和那女孩成了家,在姥姥家隔3户的位置盖起两层小楼(当时盖房子只需向村里打申请,等待批准就可以)。房子盖好后,大姨顺理成章地跟着表哥搬了过去,总算是摆脱了长达16年的寄人篱下的窘境,就等着抱孙子了。
姥爷当年选女婿时千挑万选总会看走眼,没想到大姨也同样思虑不周——儿媳妇的变化打得她措手不及。婚后,嫂子爱上了在村里小卖店打麻将,全然不顾家务农活,总是玩到很晚才回来。数次争吵无果后,大姨支持表哥离了婚,这段婚姻只维持了短短1年。
家里对表哥的离婚反应殊异,我妈持理解的态度,她觉得表哥和妻子本来就是素不相识被凑成对,磨合中发现不合适,现在离婚也并不一定是个坏决定。但姥姥姥爷爱面子,看着表哥在婚姻中走了大姨的老路,觉得是让家族蒙羞、被邻里笑话。大姨倒没有特别介怀,她深知不幸的婚姻没有必要强行维持,并发誓一定要为表哥找一位贤惠持家的妻子。
在亲戚的介绍下,表哥认识了我的第二任嫂子娟子。娟子完美契合了大姨新的择媳标准:出身贫寒、吃苦耐劳、勤俭持家,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一把好手。表哥继承了家里的优质基因,五官端正、身材高大,娟子也一眼相中了表哥。这次,表哥同样没啥意见,觉得大姨说得对,一心也奔着娶个能干贤惠的妻子好好过日子。
那时表哥似乎走出了青春期的阴霾,大概是因为有了真正的家,偶尔也突然开始和大家开几句玩笑了。为了尽快完成大姨抱孙子的愿望,表哥与娟子迅速成了家,并于次年生下儿子嘉南,大姨一家四口其乐融融。
嘉南2岁时,锦州本地的一家大型国企面向全社会招工,表哥凭借着不错的模样和不算差的初中文凭,应聘成功,做了一名车间工人,从此,身边接触的都是有素质的城里人了。
表哥做工人时认真仔细、从不出错,脏活累活总是冲在前头,短短2年,他就由普通工人升至班长,之后更是兢兢业业,他带领的班组曾多次获得“优秀班组”的荣誉。那时厂里流行写诗,歌颂生活、陶冶情操,表哥在其中如鱼得水。他能力强,又有点文学功底,一时无限风光。
这时,小青出现在了表哥身边,她是这家大型国企的职工二代,地道城里人,年龄比表哥大2岁,家境算得上优渥,刚刚离婚,带着5岁的女儿一起生活。在明知表哥已婚的情况下,小青仍然大胆示爱,围巾、裤子、零食……源源不断地送到表哥手里。
表哥身体里压抑许久的浪漫基因终于开始活跃,他突然领悟,生活不仅仅有奔波劳累,还有咖啡和糖。情人节时,小青主动拥抱了表哥,在真正爱的人怀里,表哥下定决心打算开启一段新的人生。
紧接着,是表哥与大姨、娟子的拉锯战,争吵、阻拦、歇斯底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娟子苦苦哀求,大姨坚决反对,但表哥不为所动,坚决要离婚。我妈一如既往地支持他,爱情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”,有自由恋爱的机会,要紧紧抓住才是。因此,大姨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和我妈说话。
表哥面对熟人的闲言碎语,表现格外淡定,他坚信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,这一次,要真正地为自己而活。他和大姨争辩:“我从小到大的任何事情都听你的,但只有这一件事情,涉及到我未来一生的幸福,我一定要自己做决定。”
之后,表哥时常不回家,并明目张胆地开始和小青交往。
我第一次见到小青是2009年,我17岁。当时表哥带着小青来拜访我妈,小青一头浓密的大波浪披散在肩膀上,尽显温柔,脚踏黑色高跟鞋,走起路来摇曳生姿,卡其色的长风衣随风飘动,洋气又好看。那一刻我预感,我的第二任嫂子在这场婚姻保卫战中,必败无疑。
唯唯诺诺的表哥从此一去不复返,在他身上,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为爱反抗的决心。来年,表哥“斗争”成功,顺利离婚,并争得了嘉南的抚养权。紧接着,他与小青领了证。这次婚姻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,我妈送上了真诚的祝福,大姨也只能无奈接受。
2011年,在小青的要求下,表哥贷款在城里买了房,房子面积不大,只有50多平米,两室一厅,而且客厅被卫生间和厨房划走一大半,挤得勉强能放下一张小床。表哥和新嫂子住北面主卧,大姨和嘉南住南面次卧,嘉南渐渐长大后,考虑到隐私问题,大姨便在客厅里支起一张小床,拉上一张黑帘,再不进屋了。小青没将自己的女儿带来,孩子一直被放在她妈家,女孩后来大学考去了北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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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尽快还清贷款,大姨白天带着嘉南回村下地干活,晚上再骑1个多小时自行车回城给小两口做饭,其中艰辛可想而知。直到现在,我偶尔还能看到那辆自行车,修修补补,依然是大姨唯一的交通工具。
表哥只是厂里的一名普通工人,工作稳定但薪资微薄,日常是一块钱掰成两半花,节衣缩食。小青要维持住一个时髦女性的形象,她的大部分工资都用于置办首饰衣裳,剩下的一点儿要为女儿攒着,无法贴补家用。
大姨苦日子过来的,过分节俭,这在小青眼里简直无法忍受——蔬菜永远洗不干净、炒菜永远只放一点油、上厕所舍不得冲马桶、地板上擦不干净的泥脚印……当然,小青的“过分奢侈”也让大姨看不顺眼——一周不重样的包包和鞋、吃了一半的苹果随手扔掉、随时随地地撒娇拥抱,还有一周至少下一次馆子。
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妈都被大姨家的家庭琐事烦扰。大姨经常骑着破旧自行车来控诉表哥不孝和嫂子挥霍,一开始,我们也和大姨一样义愤填膺。可伴随着她抱怨次数增多,我们开始觉得,她可能有点夸大其词——毕竟表哥曾经是那么孝顺的儿子,嫂子待人接物非常得体,这些矛盾不应该是一个人的过错。
彼时,微信朋友圈流行起来,我时常刷到表哥嫂子骑行的照片,摆拍得美美的,有时在家附近的观音洞、岩井寺,有时在海边或者公园,两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微笑。我和我妈时常感慨,表哥确实是遇到爱情了,终于释放了爱玩爱笑的天性。
表哥偶尔会带着小青来找我们聊天,分享骑行时遇到的趣人趣事,并邀请我们一起参加。我们相处得越来越好,我妈就反过来劝大姨心胸宽广一些、包容一些。大姨不爱听,渐渐的,也就减少了来我家搅扰的次数。
2015年,我大学毕业回乡工作后,经常去大姨家,才真正地理解大姨的不容易——表哥下班后,极少过问嘉南的学习情况,一吃完饭就钻回卧室和小青嬉笑打闹,嫂子经常穿着性感睡衣与表哥亲昵,也不避让孩子,两个大人频繁这样,导致嘉南过分早熟,从懂事起就女朋友不断,把学习抛到了脑后。嫂子好吃懒做,饭桌上只要有她爱吃的那盘菜,别人筷子休想往里伸一下,家务活儿一点都不干,大姨多次看到她拿着洗碗布来擦鞋……但无奈表哥宠媳妇,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。
在大姨眼里,小青“罪大恶极”,她觉得这个儿媳是让孙子早恋逃学、儿子不再听话的罪魁祸首。表哥护媳妇,更是让大姨受不了,争吵成了家常便饭,长久下来,她的心脏和血压都出了问题。
但这样扭曲的家庭关系只能一直僵持着——大姨要舒心,就得将嫂子扫地出门,表哥舍不得;嫂子要满意,大姨就得回农村去,别说表哥,大姨自己就受不了,灰溜溜回去被老邻居看到,岂不是无地自容?
我和我妈为了能让大姨开心一点,总带着她爬山、逛花鸟鱼市、邀请她来我家小住。起初确实是有点效果,但只要她回去那个家,一切就又从头开始、无限循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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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,在车间的举荐和领导的认可下,表哥成功提至调度,实现了由工人岗转为管理岗的跨越。
2020年,我通过表哥的关系进入国企做管理工作,两家人更是亲密无间,逢年过节都会在我家小聚一下。表哥掌厨,嫂子打下手,嘉南和我爸一起看电视,我陪着我妈、大姨边嗑瓜子边唠嗑儿,尽管她们婆媳互不理睬,但是氛围也是蛮温馨融洽的。
早几年,表哥已偿清贷款且小有积蓄了。但是考虑未来要为嘉南准备婚房,一家人依旧挤在这间老破小里节衣缩食。婆媳将龃龉放到一边,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嘉南的学习和感情问题,这也几乎成了大姨的心病——初一的嘉南,叛逆期刚刚开始,经常瞒着家里逃学,与网上认识的女孩约会,时常气得大姨胸闷气短。表哥嫂子见管教无果,就放任自流了。
2021年2月,嘉南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,虽一度遭到全家人的反对,但谁也拗不过他。自打辍学之后,嘉南性子愈发叛逆乖张,全然不听长辈管教,做事我行我素,从不计后果。大姨和表哥各自两次失败的婚姻经历,使得他们根本不会爱人,更不会表达爱。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,嘉南如此行为也就不奇怪了。
处在青春期的嘉南,个头已经将近1米9,五官精致俊朗,完全遗传了表哥的优点,但因为年龄小、没文化,辍学后找不到什么稍微体面的工作,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窝在家里打游戏,或者在台球室之类的地方做临时工。玩游戏时,他认识了很多女孩,聊得来的就开始见面交往,其中不乏学历素养都不错的女孩子——比如小杨,就是我们公认的好女孩。
小杨是锦州本地大学的大一学生,性格温柔、举止大方,人特别孝顺,常过来陪大姨聊天解闷。每次拜访,小杨都会带很多水果零食,大姨数次和我感慨:“孙子不着调,但是孙媳妇真是太好了。”
没错,当时我们大家已经默认这个比嘉南大好几岁的女孩,就是大姨的准孙媳妇了。
可嘉南却慢慢与小杨淡了,我问了才知道,他俩正在闹分手。嘉南说,小杨1米5、皮肤黑、胖乎乎的,从头到脚没一样让他看得顺眼,交往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,他自然看不上小杨了。
这次闹分手又捅了大姨家的“马蜂窝”,全家人上阵与嘉南掰扯。对比嘉南众多“前任”,小杨孝顺难得,她多次登门挽留,甚至提出,只要不分手,以后结婚不要彩礼、陪嫁一套房,家底不富裕的大姨怎能不心动?可惜,嘉南吃了秤砣铁了心,到底分了手。
分手一周后,嘉南又交往上了个漂亮女孩。那女孩学历不高,胜在白皙高挑。两人交往没几天,女孩就搬进大姨家来了,50多平米的老破小这一下更是挤得满满当当。晚上大姨独自睡在客厅的小床上,半夜听到嘉南屋里传来的笑闹声,失眠一整晚,白日里无精打采。我妈劝她回农村老家住一段时间,清净、自由,大姨回去住了两晚,又思念孙子,搬了回来。
不过嘉南这段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,大姨家里总算是消停了一些。
去年虽然疫情当头,但我们公司生产蒸蒸日上,岗位炙手可热,锦州本地但凡有点人脉的人,都想把自家孩子往这里送。招聘季,表哥将不到16岁的嘉南安排进车间做学徒,还特意买了小轿车,方便儿子上下班,大姨安心了许多。
就在我们大家正畅想着美好未来时,一个噩耗突然来袭。
一个深秋微凉的早晨,我早起去卫生间洗漱,门突然被敲得咚咚响,声音急促而慌乱。我妈去开门,表哥无助而绝望的声音传来:“完了,完了,嘉南要进监狱了。”
表哥语无伦次地说了来龙去脉——嘉南做学徒也不老实,总在工作时间偷偷打游戏,碍于表哥的面子,车间里的师傅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但嘉南不知收敛,变本加厉地偷懒耍滑,又在游戏里新认识了一个小女孩,两人火速见面,并在表哥新买的车里发生了关系。
不久,那女孩的母亲联系到嘉南,说自家孩子只有11岁,他是强奸,如果不给一笔钱,就会立即报警。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嘉南果断拉黑了那女孩的母亲,并天真地以为拉黑就结束了,还淡定地将一切事情告诉了表哥。第二天,嘉南照常去上班,表哥焦虑了一夜,跑到我家与我妈商量对策,当天中午,警察就直闯进单位逮捕了嘉南,好在当场只说是配合案件调查,并没有说到底因为什么带走人。
但纸终究包不住火,很快,消息就在厂区传开了。表哥被传唤至警局做笔录,嘉南被关进看守所等待上法庭,罪名是“强奸幼女”。请律师、打官司、败诉、赔偿、判刑,一切恍如按了快进键,大家还没反应过来,法院就判完了——嘉南犯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,在狱中若表现良好,可每年减刑4个月。
后记
从案发到嘉南入狱,前后花销近20万,大姨一家多年省吃俭用的心血一下子没了大半。大姨他们还担心后续的监狱分配问题,以这种不光彩的罪名入狱,嘉南未来几年注定不好过,全家忙着凑钱托关系打点。
嘉南入狱的事,被大姨和表哥死死瞒着,跟亲戚们只说嘉南去外地读书了,最近几年会很少回家。这事对表哥打击极大,他一度自责只顾浪漫,忽略了儿子的教育,整日以泪洗面,平时除了上班不与任何人交流,还总是害怕儿子入狱的事情被人知道。大姨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倍折磨,人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,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孙子却锒铛入狱,家里攒了一辈子的钱财也即将耗尽。
最近大姨常常念叨着:“我都七十了,还能等到孙子回来么?”
(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)
作者:王尔尔
编辑:吴瑶
题图:《熟年》剧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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