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黄海传》 赵德发 著 山东文艺出版社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在我家乡,多数老辈人没见过大海,盐是他们认知大海的媒介之一。做饭要用盐,腌咸菜要用盐,不吃盐就没有力气,他们认为是东海给了他们能量,所以对盐十分珍重。我小的时候多次看到,有人想过过酒瘾了,到小卖部掏出一毛或两毛的票子买点酒,端起小黑瓷碗一气喝光,从柜台上捡起售货员撒落的一粒盐做酒肴。有人在啖盐之前,还特意用拇指与食指捏着那个晶莹剔透的正方体向别人强调:这是海味儿!那时的食用盐都是原盐,在现今的商店里已经见不到了。
我爷爷曾经是个盐贩子。他年轻时从家乡收购花生油、花生米之类的土特产,用一头骡子驮着向东海走(家乡人至今还将鲁南苏北的海叫东海),路上住一宿,第二天上午到青口(今江苏赣榆县城)卖掉,再买一驮子私盐,到临沂卖掉后回家。这一趟买卖,共用三天工夫,能赚一块大洋。爷爷老了,还多次向我讲海,讲贩盐经历。他讲他看到的晒盐场面,端着烟袋啧啧称奇:清水里捞白银,你说有多奇怪!
爷爷离世后的第五年,我到日照工作,参观过这里的盐场。那些老盐工,在风吹日晒之下劳作,特别辛苦。看到他们晒出的卤水变成雪白的盐堆,我赞叹不已。
到日照的第二年是1992年,我到养对虾的日照第一海水养殖总场挂职。接过他们递来的茶水,却觉得咸丁丁的难以下咽,勉强咽下,老是想吐。说给他们听,他们跟我开玩笑:让你尝尝海的味道。原来,这里的水井离海近,盐度高,但他们已经喝惯了。
过了几天,我终于能喝这里的水了,却觉得浑身酸软、骨头发疼、神思倦怠。打电话问当地朋友,朋友说这是潮气侵袭的缘故,搞不好会得风湿病的。宿舍是在滩涂上建起的,潮气很重,我的铺盖老是湿漉漉的,白天在太阳下也难以晒干。问一问当地人,他们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。我想,这是大海欺负农家子弟呢。我只好用电褥子对付,三伏天里也要铺,如果不铺,即使是身上出汗,骨头缝里还是发凉。我夜不成寐,听着窗外涛声,想到一个画面:大海正伏在我的身边,向我狰狞而笑。
挂职期间,我有时独坐海边,脑子里生出一些古怪念头。看着渔民们一年到头在海里谋生活,我想,地球上的生物是分为两类的,一类以海为生,例如渔民、鱼、虾、蟹、螺等等;另一类以土为生,例如农民、庄稼、草木、牲畜等等。这是两类本质上不同的生物,很值得比较和研究。看到渔民忙忙碌碌却收获不多,听他们讲海里的鱼一年比一年少,我暗暗惊慌:他们没鱼可打了,会不会去争夺农民的土地种庄稼?我又马上嘲笑自己:咳,你什么时候能把农民子弟的“尾巴”彻底割除?
三十年过去,我那条“尾巴”不断变短变小,对大海渐渐亲近。我努力认知海洋,深入了解她的历史与现状;我研究海洋文明,试图弄清其内涵与外延。我接触到许多生活在海边的人,听他们讲海上故事,曾随渔民出海捕捞;我发现了海边的许多新生事物,一次次去采访、考察,感受海洋在新时代的律动。
这三十多年,我的人生轨迹是从山岭到海洋,创作轨迹也是从山岭到海洋。前些年,我写与土地有关的故事,近年来则写与海洋有关的故事,长篇小说《人类世》《经山海》,都体现了这种转变。2021年,我又开始创作一部海洋题材的长篇小说,写出10万字之后,山东文艺出版社总编王路先生带着编辑到日照找我,想让我给他们社写一部纪实文学《黄海传》。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答应了,决定搁置长篇小说创作,先写这部作品。于是,我开始了多方面的准备。
一方面,爬梳海量资料,钩沉黄海历史。我将书房里有关海洋的书都找出来,并从网上陆续买来几十本,一起排在我身后的书架上,随手可取,有空就看。另一方面,沿黄海西岸行走,深入采访。我在日照文友山来东的陪同下,在沿途诸多朋友的帮助下,从长江口走到了鸭绿江口。在我看来,这次黄海西岸行,不只是为了写作所进行的必要采访,更是向黄海致敬的一个仪式。走在黄海岸边,站在黄海的最南端、最北端以及接近黄海中心的成山头,我觉得自己与传主息息相关,心潮难平。
回来写作时,我恍然觉得,自己成了一个老盐工,而且是沿袭古法,煮海为盐。我取来一罐罐、一缸缸黄海水,满腔热情去煮,烟熏火燎,日复一日。终于,我有了收获,最后形成的近三十万个方块字,就是一个个盐粒子。
我家离海三公里远,在书房的窗口即可看到,我写作累了,就站在窗前望上片刻。全书完稿后,我到海边走了走,看着潮舌一次次舔我的脚趾,突然十分感动。我想,黄海亘久,万古澎湃,而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。在短短的生命中,能与黄海结缘,为黄海作传,是我人生一大荣幸。